一点也不蚌

（三）泰山

热毛巾还熨帖着，魏无羡捧着蓝忘机的手不愿意放开，蓝忘机垂眸看着魏无羡修长伸展的指节，漠然道：“不是师父。我不小。”

魏无羡的嘴角提起来。

道：“你不小？我看你哪儿都……”魏无羡边说着边就撤下了手里的毛巾，小心地擦净了蓝忘机激得通红粉嫩的手脚。

蓝忘机被他碰到脚背的时候忽然猛地缩回去，魏无羡被他带得一个趔趄，险些踢翻了他的洗脚水。低头去扶的时候听见蓝忘机在他头顶，声音沉沉地重复了一遍道：“不小了。”

魏无羡抬头，就看见蓝忘机一双颜色冷清的眸子也正盯着他。魏无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，蓝忘机便已下了床拿走魏无羡手里的盆子，门一关一开，片刻后又回来了。竟然是自己出去倒了洗脚水。

魏无羡瞠目结舌：“我……我……你……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自己做这些事……”吭哧了半天，刚想说：“快回去，别再冻伤了。”

蓝忘机便熄了灯，板板正正地躺回床上。被子也都严丝合缝地盖好了。

魏无羡在黑暗里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，收拾起自己方才似有若无的尴尬，小心翼翼地爬回另一边床上。

被子从头盖到脚还嫌不暖和，又掏出一个小罩子往底下扔了个明火符，密封好塞进被子里。刚钻进去，又想起了什么，爬出来给蓝忘机也做了一个，没敢放被子里，就摆在他床脚，热烘烘地烧着。

一夜无梦。

魏无羡老记得自己捡了一个便宜徒弟，难得起了个大早，打算给两人整点什么吃食。一醒来却看见小蓝忘机已经穿戴上了原本该有的一身行头，端坐在客栈房间的小窗户边上。

面前摆好了两碗粥，一碟小菜，两双筷子。

魏无羡挑起眉毛抽了抽，然后迅速反应将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绑好了。飞速洗漱，回来时看见蓝忘机还在那，双手放在膝盖上，目不斜视。

魏无羡一屁股坐到蓝忘机对面，草草端起碗筷扒拉了几口，才看见蓝忘机动筷子。

魏无羡道：“诶，没辣菜。”

蓝忘机看了他一眼，什么话都没回，安静吃着早饭。

咸菜清粥倒也花不了多少钱，可魏无羡就是存心想逗他：“你又乱花钱了吧？这可不行，要是师父一个不小心把你落在路上，你还怎么吃饭？——咦，我昨天放你床边一个小钟，你看见了吗？”说着捞过了自己被窝里的那个，又往蓝忘机床边巡视了一圈。

蓝忘机停下手里夹的菜，抬起头来和魏无羡对视。

魏无羡道：“真没看见？样子有些丑，但能发热的。”

蓝忘机不置可否。

魏无羡无奈，感情自己这个便宜徒弟根本就是个闷葫芦。敲十下也不见得响一下。

早晨的空气都是微微的有些冷意，幸亏没再下雪，两人离开了客栈，便开始了漫漫遥远的跋涉。

魏无羡给小蓝忘机买了一个斗笠，样子和他自己头上那个颇为相似，只是稍齐整些，还带了个幂篱。

蓝忘机仍是什么意见也没发表，魏无羡却已经开始笑得乐不可支，古道热肠地解释道：“你这张脸这样漂亮，以后吹坏了可不好。戴上幂篱，帮你挡挡风雪。”

蓝忘机将幂篱前面掀起来放到后头，拽住魏无羡的胳膊从人家摊主面前把人带走了。

此行的目的地，乃是夷陵。

据魏无羡说，侠客也是要有住的地方的，他在夷陵有个大本营，捡了个便宜徒弟，当然要回自己的山里看看。

这里是金陵，去到云梦，对有车有马的王公贵族也许不过尔尔。但对一个落魄的王公贵族和一个不着调的游人，便绝非一场轻松的游乐。

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挑着人烟稀少的小村落绕道，防止有人将蓝忘机认出来。

魏无羡一开始给他买的幂篱，虽然没有明说，但蓝忘机也知道这是什么用意。

可却不常趁着夜色赶路，因为晚上天冷，而魏无羡畏寒。

出了金陵城后，情况稍好，蓝忘机才时常能将幂篱掀起来。

走走停停一路，不知觉间，已经到了夷陵。

天色还未晚，平日里白天摸鱼打鸟怎么也闲不住的魏无羡却非要找个地方先住下，蓝忘机虽不解，却也没有制止他。

进了房间，魏无羡忽然说：“小蓝湛，替咱们叫一桶热水。”以往这些事都是魏无羡自己做的，今天的一反常态更加显示了他的不寻常。

蓝忘机不出去，站在门口问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
魏无羡什么都没和他说，就是冲他笑了笑。

他好像天生一张笑面，什么痛苦的，感伤的，往底下一藏，谁都看不见了。

蓝忘机将门关上，下楼去叫了一桶热水。

两个小二跟着一起上来很快准备好了桶和热水，蓝忘机在他们离开之前，一直站着盯着魏无羡一言不发。

直到魏无羡开始解下头发，一只脚跨入水底，转过身来道：“怎么？小徒儿也想一起洗？”

蓝忘机嘭地转身关上了门。

魏无羡一向知道他这个便宜弟子从来不肯和别人一起洗澡，就连看都不可能。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为了什么，反正迟早都要发现的，早和晚差得也不多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。

略有些烫人的水温对魏无羡来说倒是正好，随便把自己洗干净，打算赖着这盆热水不出去。可没一会儿水温就降了下去，魏无羡抱着膝盖眼皮打架，连忙把自己拎出来擦净了脑袋，又不敢睡过去，只好拖着一大床被子给窗户开了条小缝，等着头发自然干。

魏无羡行将睡去前捞了一把，一小撮，夹灰的颜色已经没有了。剩下的全是花白。

蓝忘机等了两盏茶，终于不能再等，寒着脸打开魏无羡根本就没锁的房门，看见桌子上趴着的魏无羡。

人已经睡熟了，大被子裹得像个蛹，满头的长发铺下来，只不过已经全白了。

蓝忘机心里微微一凉。

伸手去试了试魏无羡发间的温度，发现头发已经干了，立即关上窗将魏无羡抱回床上。

魏无羡被惊动，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是蓝忘机抱着他，还知道惊讶道：“小蓝湛，你臂力这么好啦？”

蓝忘机把他放回床上，两只胳膊也塞进去，冷着脸道：“倒立。”

可魏无羡还没等听见他这句话，便已经又睡了过去。

蓝忘机在他床边坐着，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造型不怎么样，却能发热的小钟塞进了魏无羡被子里。

有了热源，魏无羡果然睡得更安稳了些。

夜半时分，魏无羡忽然从被子里倏地坐起来。刚想翻身下床，便看见穿着一身素衣，幽灵似的守在床头的蓝忘机。

魏无羡一哆嗦：“吓死我了。”

消停片刻道：“正好，我刚想把你摇醒你就自己来了。——小蓝湛，你不会守了一宿吧。”

谁知蓝忘机嘴唇动了动，一开口还是那句话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
魏无羡有些尴尬，拢了拢自己雪白的头发，试着狡黠地一笑，道：“你师父是妖怪变得，今天晚上就要吃你的唐僧肉啦。”

蓝忘机无言，只好等着魏无羡的下文，果不其然，魏无羡道：“今晚和你妖怪师父一起回狐狸洞里看看怎么样啊？”说着就要起身。

蓝忘机道：“你不是狐狸。”

魏无羡奇道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
蓝忘机道：“山猫。”

魏无羡：“……”这个小古板说起笑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。

魏无羡要下来，蓝忘机便从床边让开，小心地没让他发现匆忙藏在心口还在微微发热的明火钟。

夜色下的潺潺溪水，绕着大石打着旋儿排开，哗哗的声响能濯清人的心。

一轮弯月高挂，乌黑的群山齐整整地列队，四下静谧无声，唯有明星闪烁。

苍山负雪，明烛天南。

分明才在山脚，却仿佛叫人窥见了穹顶上的那方奇景。蓝忘机难免驻足而立。

魏无羡拉了拉帽沿，轻快道：“漂亮吧？咱们就快到家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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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苍山负雪，明烛天南”出自姚鼐《登泰山记》